“你们说狼性文化,我想要狗性生活”
2024-10-31 18:00来源:未知
两个月前,我偶然看到一条视频,标题是《清华大学,美国硕士毕业后,我开始啃老,最后被送进精神病院》。许多人评论,是畸形的家庭关系才会造成其极端的行为选择。看完这条视频,我很想和视频中的主人公见上一面,了解他如何看待自己的经历和遭遇。
见到韩泰阳本人,我想起了电影《昨天》。有一幕是贾宏声身着病服,伫立在病房中央。他说,“我又一次梦到了那条龙……它问我:你是谁?我说:我是贾宏声,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是个演员,热爱摇滚乐,爱列侬和罗伯特·福兰特,曾经想成为一个有名的演员,也想组建一支伟大的乐队。”
韩泰阳有许多相似之处:一头长发,身材高瘦,脸部棱角分明,热爱摇滚乐,也在精神病院呆过。韩泰阳告诉我,他并不想“宣扬”自己的故事。之所以做公开表达,是为了能让更多人听到他的音乐。
近两年他组了一个摇滚乐队,名叫 “太阳不能”(Burnout Sun)。人们认为,太阳是能量无限的,可以持续发光发热。但韩泰阳却希望用音乐呈现太阳的另一面——那些太阳无法照耀、无能为力的地方。太阳,也可以不能。
他在B站原本只有200个粉丝,随着那条视频的火爆,如今已经涨到了1.1万。有些心理咨询师分析了他和他母亲的关系,一个营销号还把视频内容扒下来,以文字形式去讲述他的故事。韩泰阳有些气愤,觉得他们写得不够客观和立体,甚至有人竟然“人肉”他的父母。“我本意并不想控诉任何人,但现在有了一种把我妈卖了的感觉。”
“我恨自己无力的拳头”
1991年10月,韩泰阳出生在东北的双鸭山友谊县,三四岁时随父母来到北京,但他坚称东北是自己的根。父亲是一名科学家,在农科院上班。母亲是律师,有自己的公司,典型的女强人。
韩泰阳说,小时候他父母关系不太好。父亲把大量时间投入到科研中,在家中一直缺位。母亲则把大量时间和精力都花在他身上,比如会按照自己的喜好去“装扮”他,让他穿着从俄国买回来“布拉吉”(一种连衣裙)。
韩泰阳自称是个“妈宝”。从小到大,他与母亲之间就没有秘密。大学时期,他在人人网还关注了母亲,并把她分到一个特别好友组里,备注是“第二个女朋友”。他觉得,自己的母亲和汪小菲的母亲张兰很像。“她是一个极其强势的人,想拥有我的一切,想把我占有,我像她的爱人。”
母亲极强的掌控欲让他感觉前二十多年的人生都是被“操纵”的。“她找不着我,我的发型不和她心意,诸如此类的小事,她都会逼问我。”而他,则以自残行为来消解母亲逼问时的痛苦与无奈。
“我家是一个绝对女性主义的家庭,我是一个根正苗红的女性主义者。”母亲取得了世俗意义上的权利和财富,号令全军,统领家庭。韩泰阳的姥姥和太姥姥也是十分强大的女性。身处这样的家庭当中,他一度觉得,体贴包容、温顺是好男人的标志,他喜欢温柔感性的东西。
另一方面,韩泰阳家里崇尚“学本位”——学习和工作高于一切。父亲是一个纯粹的科学家,一心扑在科研上,工作几乎是996。母亲则更拼命,每天工作12至14个小时,三十年如一日。和“内卷”的父母相比,他觉得自己就是个废物。
初中时,韩泰阳经历过严重的校园霸凌。男生们取笑他的生殖器,在他的脸上挥舞拳头,一拳一拳击碎他的自尊。后来他写下了《耳光游戏》这首歌,“我恨自己无力的拳头,恨心与身体一样留下了懦弱的烙印,如果能回到过去,想用生命去回击……”
韩泰阳初中上的是北京101中学,母亲想让他上人大附中,甚至一度想辞职去做人大附中的老师,因为本校老师的孩子能直接入校。刚上高三,父母对他的学习抓得非常紧。为了就近上学,父母在101学校旁边租了一个房子陪读,那段时间父亲每天骑车去上班。
最早在友谊县时,母亲看到一个老师的孩子会拉小提琴,温文尔雅的气质让她沉迷其中。来到北京后,得知小学有教授小提琴课,她立马给韩泰阳报了班。然而韩泰阳没有小提琴天赋,学了三年仍没什么起色。一个老师看到他嘴唇比较薄,觉得圆号适合他,于是他开始了圆号学习生涯。
因为学习圆号,韩泰阳高三走的是艺术特长生。不过,北大的特长生考试,并没有招录圆号生。听说一位吹双簧管的同学成功签了北大,韩泰阳觉得天都塌了,不知道未来在何方。他写了一首歌叫《我踩空了(海淀黄庄)》,“这是为了我自己,坠落后沥青般的空气”。他形容当时的空气都是粘稠的。
得知无法进北大,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拿烟头烫自己的胳膊,一个又一个,现在还留有一些印迹。烫的时候他并不觉得疼,纯粹是一种发泄和自我批判。
自我懒散,超我强烈
在清华读本科期间,韩泰阳学的是心理学。弗洛伊德的超我、自我和本我理论给他很多启发。韩泰阳认为,他的“自我”很懒散,但“超我”又很强烈。他物欲极低,对权利、金钱没有任何渴望。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爱情成了他唯一的慰藉。
2012年韩泰阳和爱人在清华相识,2016年他们谈起恋爱,过了一年便结婚了。韩泰阳说,爱人占据了他生命的90%,他愿意毫无保留地将爱情视作自己的信仰。这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求生浮木,只有在爱情中,他才能感受到自己确确实实地存在着。
2023年9月,韩泰阳在音乐平台发表了第一张专辑《爱的原型》,收录了多年来创作的12首歌。韩泰阳觉得,爱是一种期待,期待着你来爱我,但你不爱我也没关系。如果要求你为我做什么,那就不够纯粹了。
韩泰阳从小听古典音乐,初三那年,班里要表演节目,他拿着圆号上台表演,但同学们并不捧场,“声音好像放屁。”他心里不太舒服。高一时他开始听起流行音乐,周传雄、张信哲陪伴过他的学生时代。
直到2010年,读大二的他才正式接触到摇滚乐。那段时间,两个农民工挤在10平米的房间,翻唱了汪峰的《春天里》, “旭日阳刚”组合火遍大江南北。韩泰阳被这样的音乐所吸引。他上网搜索汪峰的名字,一首一首地听着他此前从未接触过的音乐类型。大量失真造成音墙,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力量。“那一年,我还参加了校园歌手大赛。但也突然觉得挺没劲的,特别的虚假,都是包装出来的,用别人的歌去去装裱自己的深情。但这不是我的深情,而是别人的深情。”
两眼一抹黑的韩泰阳走上了摇滚创作之路。他没学过吉他,也不懂乐理,但这并不能阻挡他做摇滚乐队的梦想。他拉上了身边一个会拉中提琴的朋友一起玩乐队,乐队名叫“冯老师的朋友们”。“冯老师”不是乐队成员之一,而是韩泰阳同届一位吹黑管的同学,他朴实真诚,很受欢迎。
“我比同龄人晚熟,听摇滚乐的时间也很晚。现在年轻人都喜欢后朋之类的,我还是偏喜欢老摇滚。”韩泰阳自称是谢天笑的狂热粉丝,对他的每一首歌都如数家珍。他喜欢谢天笑歌里传递出的诗意和激情。
清华本科毕业后,韩泰阳申请了纽约大学的音乐治疗专业。从美国硕士毕业回来后,他一直在国内做着音乐治疗方面的相关工作。
“我们的治疗方式叫做鲁道夫罗宾斯音乐治疗,会通过即兴的方式跟小朋友一块去演奏音乐。他们并不是被动的接受,而是主动参与,我们一起谱成一首曲子。”韩泰阳解释道:“不是让自闭症儿童去怎么做,而是看他会怎么做,然后我们给他一些乐器,比如说一个鼓,然后去聆听他打鼓的节奏、律动、状态,然后我们会给他制作一个音乐肖像,引导他在音乐中出现一种交流的需要。音乐儿童在此刻被激活。”
“记住你头上的包”
2021年10月的喂猫事件是韩泰阳生命中的重要节点。当时父母外出旅游,母亲托付他记得喂家里的猫。韩泰阳那天要去机场接妻子,晚上10点多才回到自己的家。这时他才想到忘了去父母家喂猫,以及给猫铲粪。既然父亲第二天便回,他也就没去父母家了。
母亲得知此事后,远程打来视频,质问他:“为什么没有喂猫?你承诺了却没有做到,你就是言而无信。”在母亲眼里,一旦允诺,便一定要做到。韩泰阳没有说话,在母亲不断地“逼问”中,他开始扇自己嘴巴,并不断地用头撞击墙面。后来头上起了肿块。母亲在视频电话中一直看着他自残的行为,只说了一句:“记住你头上的包,这就是你不守承诺的代价。”
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精神世界崩塌了。他对自己和母亲都产生了极大的愤怒,随之而来的是一种生命的虚无感。他反思自己的一生,一直把母亲的话当“圣旨”,不断朝着一个方向努力。现在他意识到,自己无法认同父母的价值观,更不想成为母亲公司的接班人。精英式的成功于他而言毫无意义。
那段时间,他找不到自我的存在价值。感觉身体总是包裹着一层浓雾,天都是黑的。父母不理解韩泰阳为何整天抑郁,“他们就觉得我吃饱了撑的,早知道就应该再要一个孩子。”
韩泰阳决定自杀。他已经想好了在某一个地方上吊,但和妻子交谈过后,他选择暂缓这个计划。“我唯一不死的理由就是因为我爱人,我不想让她伤心,对她也很不负责。”但他仍然难以自控,夜里醒来时是凌晨四点,死亡的声音又在他脑海中不断响起。
在自杀前,他写了一封遗书,分别发给了父母和妻子,随即把手机关了。当脖子接触到吊绳的一瞬间,韩泰阳两眼一黑,伴随着一股眩晕感,求生的本能令他中止了自己的行为。他还是没办法百分百下定决心。他把手机开机,发现父母发来很多消息,坐着轮椅的母亲还急匆匆赶过来找他。
妻子立即联系了一家医院。去医院的路上,韩泰阳整个人的状态非常麻木。他的极端行为换来了母亲的“妥协”,她同意韩泰阳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接下来的日子,韩泰阳住进了精神病院。在去医院之前,母亲还嘱托了一句:“把该做的事先完成。”从那时到现在,他再也没叫过母亲一声“妈妈”。
住进精神病院的那段日子,韩泰阳第一次获得了属于自己的时间。一间病房里住着三四个病人,每天都要进行药物治疗。韩泰阳觉得,这对他是有帮助的。身体不再那么空,整个人有种被托举起来的感觉。同时他在精神病院里也完成了许多创作。一个多月后韩泰阳出院。妻子在医院门口等着他,他们彼此拥抱。父母并未到场,他专程嘱咐他们不要过来。
《我想学狗》
离开精神病院后,韩泰阳做了一个决定。本就不喜欢脑力劳动的他,选择成为一名出租车司机。住院时,他曾把这个想法告诉医生,医生还调侃他“为啥不开赛车”。他无奈地表示,这就是应试教育的结果:“连开车都要去比较,为何我就不能开出租车呢?”
“在北京这样的大城市里,有些时候也得被迫去‘卷’,要不然很难在社会立足……所以,实际上我已经成为了一个边缘人。”韩泰阳还是无法加入弱肉强食的动物世界当中,他不希望人类只剩下你争我抢的竞争关系。“如果我的家庭一贫如洗或者很一般,我就会待在双鸭山的县城,开个小卖部或者干个体力活。”
“开出租车能获得许多快乐,脑袋放空,什么都不用想。”韩泰阳喜欢这样的感觉。有些时候他会在早高峰时出车,下午则回家做音乐,晚上再出车。一到下雨天,他意识到“来活了”,便会立刻跑出家门。开租车的8个月里,韩泰阳仅收到过一个非五星好评。
23年4月,巴西总统来华访问,韩泰阳碰巧载上了巴西电视台的一位记者。见他会说英语,他们邀请他做专职司机。8月,他们再次来华,并包下了韩泰阳的车。一个停靠在路边的司机大哥向韩泰阳吹嘘,他是如何坑人收黑钱的。韩泰阳笑而不语,还是坚持按价打表。行程结束后,巴西人递给他一个信封,那是一笔不“小”的小费。他没仔细数,但满心愉悦。他觉得,这是凭自己良好的服务才拿到的报酬。
“你们说狼性文化,我想要狗性生活,每天拼搏真的太疲惫……”这句歌词出自韩泰阳的一首创作《我想学狗》。他认为,狗是狼的反面。狼总是全副武装、充满斗志;而流浪狗看到谁拉了一泡屎,都能吃得香。这种活在当下的低欲望状态令人开心。
韩泰阳一直很崇拜艺术家,羡慕艺术家,现在他也成了一个艺术家。摇滚乐成了他表达的形式。韩泰阳有用手机备忘录随时记录的习惯,他会先确定主题、写歌词,再去写旋律,他认为音乐应该服务于歌词。
前几天,他刷到一条关于北京海洋馆白鲸待遇的短视频:白鲸不断发出叫声,海洋馆的工作人员在一旁说“它很开心”。但韩泰阳感受到的却是白鲸的绝望和孤独,他写下歌词:“听见我的声音,他们拍手笑着,我会觉得我很滑稽……”,他还打算在副歌部分加入白鲸的尖叫声。
韩泰阳时常不够自律,爱动、注意力不集中。他想到一个方法,就是打着秒表计时学习、创作或者练琴。一旦不能全神贯注干事的时候,他就会把秒表先停下,调整好状态再接着干。
韩泰阳没有很强的社交需求,他不喜欢呼朋唤友,也没太多人主动联系他。他喜欢和爱人呆在一起,与爱人交流就足够了。有时他也会打打游戏,他偏好剧情向的游戏,去年痴迷《博德之门3》,前段时间开始玩极乐迪斯科,很长一段时间在玩炉石传说。
如今,他和父母的联系少了许多,很少见面。他们希望他要个孩子,韩泰阳和爱人则选择丁克。“我现在看不到任何一个要孩子的理由,生命短暂且没有意义,只不过是一场存在罢了。加缪说,自杀是唯一严肃的哲学问题,我经历了自杀,也能再次选择自杀。但我现在想活着,想和我的爱人过好每一天,给她营造一个幸福的环境。”
聊天的间隙,我留意到韩泰阳的鞋,那双鞋旧到发白,鞋头还破了一个洞,但他一直舍不得扔。初中时,同学们穿耐克、阿迪达斯,他会故意选择穿361和匹克。“我不想把自己打造得很酷,也不想用名牌标榜自己。”现在出去演出,他仍会穿着这双旧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