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了22年,只上映22天的电影,你会去看吗?
时隔六年,导演贾樟柯最新一部剧情电影《风流一代》终于上映。今年5月,这部电影入围戛纳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这是贾樟柯第六次入围戛纳主竞赛单元。他依然是国际影坛最关注的中国当代导演之一。
不料上映之前,意外降临:盗版资源泄露。维权团队紧急应对,但收效甚微,无奈之下,贾樟柯在微博上发出一条“卑微的请求”,如果大家有条件、有兴趣,“《风流一代》的第一次体验还是留给影院吧”。
从形式上看,这是一部相当不寻常的影片。即便是下载到了盗版资源,打开的一刻,也可能误以为下到了假资源。简陋的屋子里,站着一圈女人,有人接力唱歌,有人羞涩着推脱……欢声笑语中,如同一个同学聚会的原始素材。粗糙的画质显示出这是一台古董级DV的产物,至少是20年前了。
确实,这部电影断断续续拍了22年,最早的画面是2001年,用DV拍摄。随后多年中,贾樟柯用各种器材陆续拍摄了大量素材,这些素材剪成了《风流一代》的三分之二。这是一部全新的“老电影”。
电影中充满纪录片式的纪实画面,又贯穿了一个延绵20多年的情感故事,难以用纪录片还是剧情片作出界定。“在我的电影里,这一部非常独特。我没有区分它是纪录片还是剧情片,电影就是电影。”贾樟柯对《中国新闻周刊》谈起自己的界定,“我这次当了一把孙悟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电影《风流一代》海报。图/受访者提供
22年,中式梦核
“一个女孩在2001年陷入爱情,与此同时,我国加入了WTO,北京申办奥运会成功,她的城市里往来着夏利汽车、张贴着旭日升冰茶海报,网吧里还是486电脑,人们唱着《潇洒走一回》,在Butterfly的舞曲中尽情舞蹈。2022年,她人到中年,但她变成了她自己。”贾樟柯自己总结《风流一代》的故事,“这部影片中到处是‘中式梦核’。”
那些颇具年代感的画面,都是世纪初的真实记录。2001年的网吧、迪厅、废旧的工厂,诺基亚、夏利、公共汽车,都来自贾樟柯拿着DV拍下的写实画面。夏天的某个晚上,人们冲上汾阳街头,他也起身抓起DV,将兴奋的表情和呼喊收入镜头。那天,北京申奥成功,那个热腾腾的夜晚,最终在23年后出现在银幕上。
5月19日,法国第77届戛纳电影节期间,电影《风流一代》召开发布会。图/视觉中国
2001年,贾樟柯启动了一个项目,名叫《带数码摄影机的人》,用DV随时记录身边的景观,效法苏联导演维尔托夫的《带电影摄影机的人》。DV时代来势汹汹,他是热心的推动者和参与者。拍电影不再需要依靠大制片厂,不再是少数人的特权,电影一夜之间似乎变得自由起来,一批近乎一无所有的年轻人成了电影导演。贾樟柯也热衷于此,那一时期的短片《公共场所》就是DV的产物。
那时,他正在拍摄第三部长片《任逍遥》,前两部长片《小武》和《站台》让他声名鹊起,被国际电影节和影评界兴奋地认作中国当代社会独特的观察者和阐释者。但他并不满意,认为那并不是他理想中的电影。“我理想中的电影,是从影像出发的,是充满了偶发性、充满了奇遇,就好像游历或者漫步一样。我特别喜欢这种类型的电影。”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此时的贾樟柯正着迷于中国社会发生着的巨大变化。城市化、全球化的高速列车正将中国送往一个全新的世界,他预感到所经历的生活将迅速成为过去,淹没于列车扬起的滚滚尘土之中。他急切地记录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没有策划,也没有剧本,只是漫无目的地记录。
记录的高峰期在2001年至2006年,随后断断续续拍摄到2012年前后停止,积攒下一千多个小时素材。其中主要画面与《任逍遥》和《三峡好人》两部电影拍摄于同一时期。与常规纪录片不同,贾樟柯还常常让演员赵涛和李竺斌入镜。庆祝申奥成功的街头景象中,就有赵涛一闪而过的背影。
世纪之交是一个令人兴奋的年代。“世纪初这个阶段好有意思,人们好生动。我有一个朋友看了片子说,我们那个时候怎么那么‘土洋’的。我说什么叫‘土洋’,他说今天看起来都挺土的,但那时候就透着一股时髦的劲头。我觉得说得挺对的。那时候看整个世界的人们蠢蠢欲动,充满了欲望,欲望背后是能量,是行动力,是一种激情和热情。在这种情绪之下,我就想拍这个片子。”贾樟柯说。
按照原计划,《带数码摄影机的人》在两三年之内完成,反映千禧年代的社会横切面。没想到一拍就停不下来。2005年,贾樟柯在重庆奉节拍摄《三峡好人》,这部电影后来为他赢得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殊荣。常规电影拍摄计划之余,他拉着赵涛和李竺斌继续那个未完成的计划。但时过境迁,项目已经不再以DV为中心,他使用过16毫米和35毫米的胶片摄影机,也使用过最新的数码摄影机,他有意使用多种设备,产生类似于当代艺术中材料混用和拼贴的效果。
2020年疫情期间,工作被迫暂停,贾樟柯翻找出之前拍摄的影像,想到眼前发生的巨变,突然觉得这个故事应当走到结束的时刻了。他撰写了一个剧本,让男女主角在2022年久别重逢。由此形成了“相爱—告别—重逢”的三幕剧结构,分别发生在2001年的大同、2006年的奉节和2022年的珠海、大同,绕了一圈,回到原点。然而他的兴趣明显不是讲述一个情节剧,而始终在于记录和呈现不同时期的社会风景。巧巧和斌哥的故事线只是若隐若现,草蛇灰线般地串联起二十年。
故事之所以结束在此时,同样来自贾樟柯强烈的时代感受。在停滞中,他敏锐觉察到技术正在疾速发展。急速扩张的应用场景,带来了网络科技的蓬勃,同时,社会思潮也在加速革新。“它不是一种技术进步,它是一种全新的文明。”贾樟柯说,“这个时候我就觉得我该做这个电影了。”
那个2001年撞见爱情,2006年告别情人的巧巧,贾樟柯与她已经失散十多年了。现在,在这个充满机器人和人工智能的年代,他很好奇:她过得怎么样了?
近身短打
2023年下半年,贾樟柯带着团队来到重庆,补拍了几个空镜,此前,《风流一代》已经在大同和珠海完成了第三部分的拍摄。电影中,2022年故事线的画面更加沉郁安静,暗淡清冷的夜色,映照着孤独与失落的中年。巧巧和斌哥沉默着重逢,又无言地分别。巧巧最粲然的一次笑容,是回应机器人词不达意的问候。
伤感的基调与演员李竺斌本身的变化发生了互文。多年以后,斌哥中年失意,一场中风过后,行走变得艰难。当他摘下口罩的一刻,需要仔细辨认,才能认出这正是16年前意气风发、外表甚至有几分张国荣风采的男人。如今他头发花白,皮肤松弛,眼里神采不再。一瞬间,令人感慨沧海桑田。
李竺斌的苍老并非表演的一环,他确曾中风,并迅速衰老。生病后,贾樟柯见过他,但赵涛十几年都没见过,在片场再次重逢的那天,她躲进没人的角落痛哭。“她接受不了。”贾樟柯说。
巧巧和斌哥都是贾樟柯的同代人。贾樟柯出生于1970年,在他年少时,一首名叫《风流歌》的诗歌极为流行。电影《站台》里,20世纪70年代末的汾阳县文工团的舞台上,年轻人排练的就是这首诗。《站台》讲述的是1979年至90年代初,是贾樟柯作品中年代设置最早的一部。他作品中的故事覆盖1979年到2025年,正是这一代人走过的半生。
“所谓风流一代,就是不安分的一代,意气风发的一代,变革的一代。在中国快速变革的背景里,所有人都可以被称为风流一代。”贾樟柯说,“当然,我在剪辑的过程中就知道,我不应该用一个怀旧的、回到过去的观点去剪辑这部影片,它应该是一个时代的旅程,讲我们怎么从过去走到现在的。”
为了给时代的呈现留出更多空间,贾樟柯刻意让巧巧与斌哥的故事后退,让庞杂的时代走上前。他说,素材其实允许剪出一个情节更跌宕、更激烈的故事,他也剪过一版20分钟左右强烈的情节,但“非常《美国往事》”,让他十分抗拒。他觉得《风流一代》应该更宽阔,不要拘泥在情节中,“那种传统叙事的实现机会很多,市场和投资都希望你做这样的事情,但我觉得它不适合《风流一代》”。
电影《风流一代》剧照。图/受访者提供
这位在中国电影系统中具有广泛影响力和号召力的导演,却不愿让自己的作品变成电影工业的产物。他喜欢手工作坊式的工作方式,喜欢从影像出发而不是从文本出发的逻辑,他的班底固定而机动,他依然努力保持先锋。他早年有一句名言:“电影是我接近自由的方式。”至今,他仍努力自由地拍电影,拍自由的电影。
隔着时间回望,贾樟柯迄今为止的所有作品,组成了一部关于中国近30年来的纪录长片。当时间越被拉长,记录的质感和文献般的价值就越凸显出来。《风流一代》第三部分涵盖了防疫、短视频、机器人等切近的时代元素……当20余年的镜头被剪接在一起,沧桑感油然而生:短短20多年间,好几个时代已经随风而去。
时至今日,贾樟柯依然是那位贴身记录时代的影像工作者。《风流一代》里最初使用的便携DV,就像一个关于贾樟柯的隐喻——手持趁手的兵器,随时轻装上阵,与街面上正在发生的现实短兵相接。深受武侠片影响的贾樟柯,用摄影机一次又一次近身短打。
贾樟柯曾在一篇写导演侯孝贤的文章里说,侯孝贤拍出了中国人的前世和今生。而他自己,也始终在讲述着中国人的今生今世。
“不管困难多大,我们始终要在核心现实里工作,不要离开现实。”他说。
“如此生活三十年”
贾樟柯喜欢使用港乐作为电影中的年代标记,而在《风流一代》中,令人印象深刻的配乐是内地摇滚乐,来自崔健和万能青年旅店。
在2001年的部分,长镜头扫过山西小城纷繁杂乱的街头时,万能青年旅店《杀死那个石家庄人》的前奏响起,在著名的金句“如此生活三十年”前结束。这首当代摇滚金曲近年来被赋予了新的意涵,在大量县城风景和底层生活画面的短视频混剪中,它忧伤而沉郁的旋律,常常被用作背景音乐,烘托出时光凝滞的怀旧情绪。
电影中,当这段音乐与街头纪实画面相组合,碰撞出的气息与那些混剪十分相似。有趣的是,贾樟柯的电影画面常常被用来当作混剪的素材,搭配某些“县城音乐”。现在,他提供了新的素材,并且近水楼台地自己“混剪”了自己,他似乎对这种新的视听形式十分欢迎。在处理三峡部分的蒙太奇段落时,他说自己受到了短视频的影响。
“有的段落我借鉴了一些短视频的设计。短视频是属于移动互联的语言,是很优秀、很独特的一种语言。”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对于短视频、游戏的出现,导演们不能熟视无睹,电影的自救能力很强,我们需要一直学习各种新兴语言的特点。
电影《风流一代》剧照。图/受访者提供
贾樟柯热衷于电影形式的创新。《风流一代》最突出的特征,是模糊了纪录片与剧情片的边界。“我并没有把它设定为一个纪录片,我觉得它应该是一个模糊类型的。”他说。在纪录片《二十四城记》和《海上传奇》里,他早就使用几乎同样的处理方式,赵涛在画面中游历,将城市影像的记录从客观变成了主观。
《风流一代》本应是贾樟柯为DV时代交的作业,不料时过境迁,最终成了一场影像介质的20余年陈列展。很多东西都已经逝去了,DV时代早已烟消云散,当年那个兴致勃勃记录变迁中国的年轻导演,目光是否依然犀利和精确?这次新的影像实验,能否得到观众的接受和喜爱?
在同行中,《风流一代》以其自由和创造性收获了很多赞誉,在今年的戛纳国际电影节上得到很高的评价,但最终没有获得奖项。法国著名影评人、《电影手册》前主编让-米歇尔·付东在一篇批评戛纳评选结果的文章中,忧心忡忡、不留情面地指出了当下电影界的“美国化”倾向。他所谓的“美国化”,是指以好莱坞为代表的工业化、格式化的电影制作,而对电影艺术本身的发展没有多少贡献。
在付东眼中,《风流一代》无疑属于对电影艺术本身有贡献的真正的电影。他特意点评了《风流一代》:“通过一种非凡的电影天赋——让虚构成为文献——这种天赋从未被其他电影作者如此运用过,贾樟柯创造了一个横跨21世纪前20年的故事……通过无与伦比的电影语言来面对时代的复杂性。”
《风流一代》摄影指导、贾樟柯的长期合作者余力为说,他起初不理解为何不以常规方式拍这部电影,但随着制作的进行,他逐渐理解了这一创作方法的深层价值。“我们几乎可以重新演绎和再现一切,但我坚信有一个元素我们无法完全复制,那就是摄影机后面的眼睛。或者换句话说,作者的主观性。”余力为说,“这种主观情感在电影中无法复制,而且能够看到这种主观性在20多年的时间里如何演变,更是难能可贵的。”
余力为认为,这部电影也是对默片和先锋电影的一次致敬,试图重新发现电影作为一种艺术形式和自由表达的纯粹与诗意。“当下,电影的工业属性越来越强,作为一个电影工作者,我自己也会觉得在电影专业领域里可以做的探索与尝试越来越少,大家都变得故步自封。究竟电影还有没有可能回到它作为一个天真烂漫、充满想象的‘幻觉师’‘魔术师’的原点呢?”
与其说是一部剧情片,观看这部电影的感受,更像是在看一部纪录片,或者一个当代艺术的影像装置。人物只是个影子,故事仅仅是写意。创作者的目光越过故事,投向时代的背面,真正聚焦的是现实,是历史,是时代列车轰隆驶过轧下的轨迹。
他自己已经预见到,这样的电影可能会让观众感到陌生,但他豁达地表示自己并不担忧。“你要是担心,就拍不了这种让自己快乐的电影。有一个特定人群会理解、关注就好了,其他的坦然接受就可以。”如果当初按照计划,两三年完成项目,或许他会很快乐,但时隔22年,目睹诸般变化,心情要复杂很多,“物是人非这件事,没有人能扛得住”。
没想过给他们一个更好的结局吗?贾樟柯回答:“真相总是让人不舒服,不舒服的总是真相。他们都还能活下去,已经是更好的结局。”
从1997年的第一部长片《小武》至今,贾樟柯的目光始终关注着在高歌猛进的时代中被落下的人。“《小武》是一个强烈的信号,标志着电影新目光的诞生,专注于最当代的现实,能够创造出与发生在中国的奇特、宏伟和暴力事件相协调的拍摄手法。世界电影爱好者、电影节和影评人清楚地接收了这一信号。”让-米歇尔·付东如此评价。
风流一代是小武,是巧巧和斌哥,是山河故人,也是江湖儿女。《风流一代》是“贾樟柯宇宙”的一次总结,也是贾樟柯自我意趣的一次随性抒发。
但观众对他仍有更多期待。十几年来,影迷一次次追问,他与杜琪峰合作的《在清朝》进展如何,那将是不同于他过往风格的作品,追问里隐含着对他创造新境界的真切期许。如此拍摄快三十年了,贾樟柯能够跳出三界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