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博六年 最终败给了等待学历认证的108天
暂不认证
广州30多平的复式公寓里,妻子的埋怨如同悬置的警铃。唐文远忘了倒垃圾,忘了晾衣服,都有可能引发婚姻危机——没领证时,提的是分手,领证后,提的就是离婚。今年3月底,在卧室暖黄色的灯光里,妻子控诉了一个小时,又提了离婚,核心内容再次指向了遥遥无期的博士毕业。
“苦熬这几年都过来了,现在正是我毕业、走向光明的时候,离婚你太亏了。”唐文远总这么劝,妻子也收起埋怨,表示再观察一段时间。但这次,他的劝慰话术失灵了。留学生服务中心在前不久发来消息:(海外博士学历)暂不认证,理由是“赴境外学习时间少于学制要求,且涉及在国内研究学习的经历”,需补充材料进一步审核。
唐文远参加的是一所国内985大学的分校区与某第三世界国家的联合培养项目,读历史学,由海外国家授予博士学位。第一年在国外读,免学费,后三年在国内,交培训费2.5万元/年。2022年6月,他提交了博士论文终稿,但疫情原因,无法出国走外审流程,一等就是一年。到了终审环节,又遇上当地动乱,申请签证等了大半年。四年学制,唐文远花了将近六年才读完。
妻子在广州有份月薪1万6的教职工作,一直犹豫要不要离职,唐文远带她去了准备签约的高校考察,在图书馆、操场和篮球场,感受骑自行车的学生带来的春风,他们开始畅想——在高校工作八九年,存款能有80万以上,孩子也能在附属小学就读,做个过渡。等评上副教授、教授,再去新一线城市扎根,全款买房,这时孩子也能上附属中学了,做个“城二代”。
广州的租房还有4个月到期,许多家具都是将就。桌子是读书时的床上桌和凳子绑定的拼凑桌,唐文远觉得太小,想换,妻子说再凑合一年。两人仅有的生活品质落在三年前买的投影仪上,但没有足够空间,只能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看。厚厚一沓本科、硕士和博士证书,放在一个纸箱里,关在储物间。
一切都准备好了,留学生服务中心(简称“留服”)的博士学历认证是最后一步。没有这张证明,在海外求职是没问题的,但国内事业单位、国企和大型民企,都要严格审查。“所有的人生规划,结婚生小孩、买房买车、定居生活,全部都压在这个证上。”唐文远说。
● 唐文远毕业获取的学分。讲述者供图
从今年3月初提交审核算起,他的等待已有108天。唐文远进了一个200多人的群,大部分都是和他一样学历认证被卡住的硕博留学生,理由也几乎是“赴境外学习时间少于学制要求”。
群成员分成三类:一类是留学海外名校,因为疫情出不去,通过复核,认证成功了;第二类是东南亚“水博”,疫情时上网课,放开后仍旧没出国;第三类群里最多,也是唐文远的情况,即涉及国内的联合培养项目,需要在国内读书或做实验。
唐文远参加的项目在2018年启动,同一批6个博士生,有几位已经在大学工作,基于职业需要读博。因为疫情,大家的毕业论文都卡在外审环节,最早的也是在2023年夏天才走完流程。唐文远申请出国稍晚了几个月,他考虑当地花销大,不愿到那边干等着,等外审出了确切结果才办签证,又赶上了动乱。
时间就是利益,是唐文远秉奉的观念。读大学后,他买火车票从来都买卧铺,睡一晚上就到,不想浪费白天。在这所双非院校,他抓住一本又一本史书,考上本校历史学硕士。三年下来,发了七八篇论文,拿了国家奖学金,还评上十佳研究生,唐文远开始期待一个名校博士的回报——考博的时候,他申请了复旦大学、武汉大学和吉林大学,但都没有通过。
“自我定位不清晰。”这段经历是唐文远现在最后悔的,他今年32岁,读博6年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是,眼镜片厚度增加了一倍。在陕西秦岭南麓广袤的山区,周围人不是去河南打工,就是去山西挖煤,唐文远的青少年时代在省重点高中奥赛班度过,成绩垫底,但凭着在QQ空间连载《明史》笔记,他也心安理得享受崇拜的目光。
硕士毕业时他26岁,村里已经有了闲话:你儿子啥时候结婚?啥时候找对象?作为传声筒的母亲把话传到他耳边:谁谁谁又考上了镇上的公务员,谁谁谁结婚了。他那时瞧不上这些,给父母反洗脑:乡镇公务员算什么,博士毕业,起码讲师起步,学校给房,未来入选人才计划,评副教授,“一下子把好几年捞回来。”
靠这番设想,父母也入了局,读大学后的九年学费全靠他们的积蓄。父亲是镇上的医生,母亲开个小卖部,在村子里是体面人,拿的却也是死工资。父母对他的期望是回县城做个中学老师,但唐文远认为,“职业档次不够高”。
在那个和父母观念冲突的夏天,他在网上检索到这个联合培养项目,第一届招生,10多个名额,硕士导师也觉得这个项目不错。唐文远考虑一周就报名了,他等不到下一年了——年龄越大,家里压力就越大,能申请的好学校却越少。他回忆,那时候不敢再“无畏地消耗岁月”了,这项目好歹是个机遇。
学历认证的问题,唐文远不是没有担心过。按照项目介绍,必修课学分只需海外国家一年的18学分,并且第一年刚刚读完,老师就催着让回境内上课。但看到4位同学在去年10月至12月陆续认证通过,他就把一些不寻常的细节合理化了——虽然是第三世界国家,但毕竟是当地的顶级学府;联合培养的国内大学虽然是分校区,但也是985。
时间押注
博士读的是四年后的未来,唐文远知道妻子也这么想。两人在一个硕博比例8:2的相亲群认识,那时候他博士二年级,正遇上婚恋难题:将近三十了还在念书,一分钱没有,拿不出彩礼,买不起房子,要啥没啥。
能匹配上的是一个“崇拜学历、相信潜力股”的女性,他自己总结。妻子是二本,靠自己努力考上了211硕士,不聊“包包”,聊阶级固化,年龄也合适。就这样,他们成为了“女硕男博”的流行组合,每周末去看电影,去看海,找个小镇玩。
后来妻子找到广州的工作,他也进入写论文阶段,两人从华北平原搬到南方,房租和日常开销是妻子承担。博士二年级后,每学年要交2.5万学费,也是问她借。唐文远认为,这是双方共同的约定,妻子是因为博士身份选择了自己,这个身份包含了两个家庭的期待。
攻读博士期间,他和妻子——那时还是女朋友,都觉得未来是确定的。但从2022年6月开始,延期毕业的两年里,唐文远开始感受到时间的代价。
最直观的就是家庭地位日益卑微,女友让他打扫卫生,洗衣服做饭,下班回来检查。他每天还要汇报外审的进展,看女友脸色不对,就马上停止话题。日子窒息到周围人如果买了房和车,他就会被女友劈头盖脸一通问,“我到底差在哪了?”
听到女友向朋友抱怨,自己一分钱没有,全靠她养活,唐文远自尊心受了挫。他在广州找了个教培机构,每周上2-3天班,拿到六七千块钱月工资,把向女友借来的学费还了。博士的生活逃不开社会时钟的丈量,在唐文远身上更是如此。那两年,他焦虑失眠,体重从120斤跌到100斤。去年12月底,姗姗来迟的终审程序终于走完,他也终于在这个时候和女友领了结婚证。
毕业典礼结束,回国那天,妻子准备了鲜花和蛋糕。但唐文远和朋友庆祝喝多了,改签了第二天的飞机,回家后,妻子第一句话就是离婚。回想起这些,唐文远试图站在妻子的立场去理解她的处境。妻子来自北方农村,向往大城市,身上有股拼劲儿,也靠自己的努力,在广州有了份不错的收入,想让生活上一个台阶,结果被他拖累。
在妻子陈筱看来,“马上就要毕业了”这句话,唐文远说了两年,她已经免疫了。想买房要等毕业,想买辆车去新疆西藏内蒙古自驾,也要等毕业。两人每天的话题除了吃饭,就是毕业,现在变成了认证。认证失败后,有一两个月的时间,她跟唐文远说话,都得不到回应。有次对方发信息说不想活了,她吓得旷了工,回去陪他。被不确定性笼罩的日子里,她觉得自己“从未谈过一天恋爱”。
这些被卡学历的联合培养项目,综合几名博士讲述,要么是学校与学校接洽,要么是导师与导师对接,或者研究所与研究所对接,没有在留服备案。但在博士生们看来,这样私自“勾兑”的项目属于一种福利,说明老师跟国外学术圈的联系更紧密,并且愿意把机会留给更信赖的弟子。
例如女生缪涵,她参加的是国内一研究所与北欧高校的“2+2”项目,当时招生老师告诉她,这是一个“非公开的,打信息差才能知道的项目”,想要留下她才给她推荐。缪涵之前工作过两年,凭硕士学历拿到过四五个offer,不想上班才去考博。如今读出来,她发现学历贬值严重,一所高校拒绝她的理由是“本科不是这个专业的”,还有科研成果更好的博士生和她竞争。
据猎聘的一项调研数据,留学生回国面临的各项压力中,“国内优秀人才越来越多,岗位有限,就业竞争激烈”占比91.85%。缪涵最终只拿到一个国企的offer,但如果8月入职前无法获得博士学位认证,她就会失去这个offer。
●留服给缪涵回复的邮件。讲述者供图
做了四年留学认证中介的言立军介绍,疫情三年是留服的“宽松期”:许多留学生在国内上网课,留服因此发布公告称,因疫情回国上网课,以及因此导致的境外停留时间不符合学制要求的情况,学历认证不受影响。去年1月28日,留服取消了特殊认证规则,慢慢回归到以前的常态,开始严格审核出入境时间。
据言立军观察,三四年以前,一些“非常规项目”在入学条件和出境时间上都比较宽松,对升学压力大的中国学生而言,给了他们多一条拿学位的路,去年严格审核后,此类项目也被卡了。他经手的一个广东某大学的博士,和一个吉林高校的博士,都认为自己读了5年毕业了,因项目没有备案,留服不给认证。
唐文远参加的也属于两校之间合作。招生简介上写道,“为培养国家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高端人才”而启动,但在中外合作办学的备案名单中,却检索不到这个项目。唐文远介绍,目前包括他,有2名博士与4名硕士未通过留服认证,学校也没有给出任何解释。
谷底的日子
如今在唐文远的家庭中,有六双眼睛盯着学历认证的结果。父母每天打电话都要问一遍,认证下来了没?岳丈岳母等着催生。妻子陈筱的局面最尴尬,她和领导、同事,都说好了要离职,“跟老公去大学”。现下领导同事问起啥时候走,她只能笑笑,找点其他话题。
唐文远讲述这段经历时,陈筱就在身边,两人刚刚吵完一架。陈筱最近被安排了监考任务,一周要工作7天。晚上6点多,唐文远倒完垃圾回家,陈筱说饿了,要吃家乡美食,让他当场学。他过去理论,说自己目前的状态,能活着就不错了,没有多余的精力做好家务,或是给予“很贴心的付出”。他听到妻子说了一句,“你实在活不下去了,也别来祸害我。”
原本唐文远指望一纸认证能挽救婚姻。在等待毕业的最后两年里,他觉得妻子每天都在打退堂鼓,“要不要分手重新找一个?还能不能相信丈夫?未来的出路在哪里?”这样的话她总挂在嘴边。为了缓和关系,他向陈筱描绘过不止一遍未来的生活,如今成了空头支票。
得到“暂不认证”的结果后,唐文远起初觉得是一个流程性的阻碍,没什么大不了。准备入职的高校,他商量了延期,补充了两轮认证材料,又找境内院校提供情况说明。
但五月过去了,入职时间也过去了,等待逐渐变成了一件无期限的事——也许下个月就能成功,也许一等就是明年。他每天早上睁眼,就是看邮件上有无进展,每周问境内院校两三次,回复都是“在沟通”。除此之外,就是关注被卡住的博士群动态,谁收到了邮件,谁又认证失败了。
群里同样认证被卡的方琦今年34岁,读博花了5年零6个月,他参加的是荷兰某QS排名130多的大学和国内高校的联合培养,只不过是基于两个老师之间的合作。原本他找到广州一家研究所的工作,租了4600元一个月的房子,还买了一台咖啡机。
方琦做的是生物相关研究,周围有几对结了婚但生不出孩子的博士夫妻,“精子活力,卵子活力都不行了”。他的女朋友也是博士,据方琦所述,两人都被生育焦虑笼罩,想尽快进入下一阶段,领证结婚生子。但因为无法认证,他已经等了5个多月,在研究所“打白工”,手头积蓄告急,他准备先把咖啡机卖了。
●唐文远和妻子在广州住的楼房。讲述者供图
“在一条路上走得太孤注一掷,赌上了所有机会,在错误真正来临时才发现,没有留其他退路。”这是唐文远的感悟,也是他尴尬的现实境遇。他有时狠狠心想,再去读个三年制的双非博士,又不甘心再浪费三年。他不明白,自己的路怎么越走越窄?
在高校引进人才标准的1-7类中,唐文远评了6类人才,属于优秀博士,能解决配偶的工作。但没有留服认证,抵消了他所有的优势。评判标准一年一变,如果等到明年才认证,就评不上6类了,他也开始怨,“不仅卡的是时间,还卡的是入职的难度。”
他去过一些比较好的双非学校面试,一两个岗位,十多个人竞争,面试者有南开大学的、留学瑞士的,科研成果比他优异的。托已经入职的朋友递简历,朋友说按早两年的入职标准肯定没问题,结果到了学院人事处,就没有下文了。
如今他能想到的后路还剩下联系家人,托关系进个省内的民办学院,但唐文远不想走这步棋。在村里,他还是家喻户晓的博士。他曾在媒体上写过一篇关于农村的文章,传到了镇上,他跟母亲去镇上买衣服,老板娘都问,咋培养出来这么优秀的博士?母亲回到家跟他说,你没房没车,没毕业,没就业,得知道社会的现实。
社会的现实确实映照在周围的圈子里。唐文远挨个举例:在天津读博的一个同学,和他同时写博士论文,2022年7月就找到了江浙沪某大学的教职;一个本科同学六七年前回省结婚生子,如今房子涨了不少;一个高中同学去了华为,老早就实现了经济自由。只有自己还留在原地,“好比去爬一个山顶,你已经爬了好几年了,很累,近在咫尺,都看得见风景透过来的光了,结果掉入谷底。”
认证出现问题后,“我的苦难都是你造成的”,唐文远记得妻子这么说,离婚的念头也在他心里浮现。一个无法毕业的博士,意味着没工作、没钱、没前途——今年3月底,对着流泪的陈筱,唐文远同意了离婚。
但陈筱迟迟没有行动。某天晚上两人躺在卧室,陈筱张口问:跟你离了之后,我二婚能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老公,你帮我分析一下?唐文远趁机规划了另一套方案:万一认证不下来,就去西安,用硕士学历应聘民办学院,再去读在职博士,“我们一对双硕士,在西安就不能活吗?”
那之后陈筱没再提过离婚,但生气的时候,什么话都往外说。个子矮,不赚钱,尤其爱说“后悔,选错了人,不该领证”。每当这时,唐文远就去储物间睡觉,书架上《大历史与小历史》《反思史学与史学反思》,他都没心情看。为了打发时间,他开始打王者荣耀。有一天吃饭,因为盘子太多摆不下,陈筱打翻了一碗麻辣烫,他一气之下把拼凑桌撤了,买了张像样的桌子。
(应讲述者要求,以上均为化名)